公元816年 唐 河南昌谷山居
“老夫人！老夫人！少爷回来了。”家仆小红跑进门报告。
“傻妮儿，少爷回来，你往屋里跑啥。赶紧去迎迎。”虽然下人都叫老夫人，但也就四十几岁年纪，一边说着也一边往外迎。
小红口中的少爷，是老夫人的幼子，名叫李贺，以诗文年少成名，但仕途不顺。三年前离家，到潞州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帐下听用，这一走便没了消息，只听说郗士美平叛失败，老夫人在家整天提心吊胆，不知道儿子和牒报①哪个先回来，今天听到儿子回来了，自然是喜出望外。
一行人迎到院里，看见院子当中，李贺身边的书仆小明，站在李贺经常骑的驴旁边，驴子身后拉着一辆板车，再往车上看，平板上盖着一个破席子，席子下鼓鼓囊囊的。
老夫人眼前一黑，身子一晃，差点没摔倒，还好小红及时扶住。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，哭喊道:“我的儿！你……”
“阿娘！儿也甚是想念您啊！”李贺说着，气喘吁吁地从大门口走进来。
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。
“小明，你走那么快干啥！我这一路小跑都追不上你！赶紧把车上的锦囊搬到我屋里去。”李贺说着，向母亲迎去，来到老夫人面前跪倒行儿礼。“阿娘在上，不孝儿李贺回来了。”
“臭小子，要把阿娘吓死了。”老夫人扶起跪在地上的李贺说，“你这一边走路一边写纸条的毛病还没改？”老夫人指着板车说。此时小明也给老夫人行了礼，然后掀开草席，将草席下装得满满的几个布口袋卸下车，往李贺屋里运。
“路上确实得了不少佳句，不小心就攒了一车，一会须得赶紧整理一下。”李贺回道。
“你非得写到把心吐出来才罢休啊，身体可受得了？”母亲心疼地说。
李贺身体状况确实非常糟糕。
虽然李贺只有二十七岁，正值壮年。但他自幼就体弱瘦小，这些年又仕途不顺，屡遭小人，心里郁结成疾。前两年，结发之妻又早逝了，加之哀痛，病就更加的重了。好在李贺还有诗相伴，他现在心无旁骛，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诗歌创作中，见什么写什么，频出金句，像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、“大漠沙如雪，燕山月似钩”等等，还留下了千古上联“天若有情天亦老”折磨了后代文人上千年。
因为之前工作比较忙，平时写的东西都是随便存起来，这次好好整理过才发现，除了上面那些，自己写的最多的竟然是神仙鬼魅题材的东西。怪不得人家叫自己“诗鬼”，但懂的人都懂，他这些东西讽刺的是谁。②
李贺自从这次回来，经常会咳血，他自己也感觉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。有一天在整理文稿时，他又咳出一口血，血不小心溅到了《梦天》③这篇稿子上，他拿起文稿又读了一遍，忽然心里一动，想到了一个点子。
一日晚间，李贺整理完当天的诗稿，觉得甚是乏累，便打算早早休息。恍惚间看到一红衣人，骑龙从天而降，没有风，此人的衣袂长发却以违反物理定律的样子缓缓飘动，手持一黑玉板，上书上古文字，不明其意。
红衣人对李贺说：“跟我走吧。”
“啥呀就跟你走，上哪儿去？你谁呀？”李贺疑惑地问。
“上天。”红衣人说。
“别开玩笑！我妈不让我跟傻子玩儿。”李贺说。
“呔，什么话，什么话这是！吾乃天帝使者。前日天帝刚建成白玉楼，众仙前来道贺，诗仙李白提出此楼：虽然鬼斧雕白玉，奈何神功无点赞。天帝请诗仙为白玉楼题记，诗仙说现在后浪推前浪，于是推荐了你，天帝看过你的诗文后，很欣赏你文采，派我召你去为白玉楼写记。”使者说明来因。
“那还能回来吗？我上有四十多岁的老母，下有……”李贺忽然意识到，自己还无儿无女，一时悲从中来。
“天上生活安乐，无忧无虑，回来做甚？走吧！”说着，使者拉住李贺的胳膊就往龙身上拽。
李贺赶忙喊：“你等等，你等等……”他极力想挣脱，却怎么也挣脱不开。一着急忽然惊醒过来，发现自己躺在床上，小红正抓着自己的胳膊猛摇，母亲和小明则在旁边焦急地看着自己。
“儿啊，你可醒过来了！”老夫人说，“你让谁等等？”
“我这是怎么了？”李贺问。
“公子刚刚晕倒在书房，太吓人了！”小红说。
“现在感觉可好点？”老夫人问。
李贺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，但浑身没有力气，似乎这个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。脑袋时而清醒，时而恍恍惚惚，明明她们都是在自己耳边说话，却感觉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。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，于是憋住一口气，将刚才的梦跟母亲说了一遍。
然后，李贺就飘散长逝了。
老夫人自然是伤心欲绝，一家人正在悲伤之时，忽然看到邻居家的烟囱冒出一股股似浓云一般的烟气，耳中似有车马声传来，想到儿子告诉她的梦，仿佛真的被天帝使者接走一般，确实让她稍稍宽些心，也许这也是李贺为母亲尽的最后一点孝吧。
从此，古人便把文人早逝，叫做玉楼赴召。
①牒报：唐代战士战死，军队会向家属发牒报，通知家人亲族将死者运致还乡安葬。
②此处指的是唐宪宗，唐宪宗晚年好鬼神之学，迷信方士求长生，服金丹致性情大变，易燥烈，后被宦官害死。
③《梦天》：老兔寒蟾泣天色，云楼半开壁斜白。玉轮轧露湿团光，鸾珮相逢桂香陌。黄尘清水三山下，更变千年如走马。遥望齐州九点烟，一泓海水杯中泻。
